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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也专栏】路也--麦兰麦兰(连载1)

2009-07-17   作者:本站原创   来源:   点击:  

妊娠化验单上写着一个红色的“+”号,它的形状像一个小小的幼芽,有头有胳膊有腿有脚的芽。我的身体发芽了。我是一棵甘蓝。我是一棵芫葱。我是一棵大白菜。这个小芽如今以不可言说的方式存在于我的身体最深处,在我的花心里在我的蕊里。它在我的身体里面,我却看见了它,它在2001年1月下旬的冷风里颤抖着,微笑。这个孱弱的小芽是一个美丽的阴谋,我知道它有足以颠覆我的力量。

我的身体散发出淡淡的香,清晨刚刚从睡梦中醒来时窗帘半掩着的香,没有越出雷池的寂静的香。既日常又奢侈。这香在灰色的天空下被捆扎成了一束,在镶了方砖的路面上一点一点地移动着。这应该是一束来自南方的草本的麦兰。颜色为鹅黄。也许我真的就是一束麦兰。麦兰是我的名字。麦兰,麦兰,已经叫了整整三十一年了。

在此之前我的身体是不存在的。在呈现出“+”号之前我的身体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它在过去的许多年里都显得无比虚无。无论包裹在淡棕色的风衣里还是遮挡在纯棉碎花的太阳裙中,或者覆盖在混纺的印花毛毯下,它其实都茫茫然,像一只没有盛苹果的空篮子那么茫茫然。那时候它只是有一点凉,有一点晕眩,偶尔还有一点半推半就的念头而已。

过去我的身体脆生生硬梆梆的,喜欢对这个世界说“No”。现在它正在变得软绵绵,充满了懒散而潮湿的期待,对同样还是这个世界说“Yes”。

在既不老也不怎么年轻的时候--我看成最恰当最好的的时候--我的梦想化作了烟云,同时一个小芽留了下来。这是一种化学变化,可以拿在手里用试纸用药剂试管玻璃片测量出来的变化。我已经从一种物质变成了另一种物质,分子式不同了,我变得更唯物更具体可感,我是一个由脂肪蛋白质铁质钙质核酸以及各种维生素组成的共和国。

过去我想飞。

现在我想坠落。

天空不要我了,那就请求大地接纳我吧。

第一次呕吐发生在上周和商绮绮在多文路一个餐馆吃饭的时候。邻桌一个胡子拉渣的男人正举着一个大大的猪肘子骨在啃,他啃得很仔细,很敬业,嘴里不时发出啪哒啪哒的响声,那劲头不禁使我觉得万般皆下品唯有猪肘子高。这猪肘子骨发出的气味弥漫开来,在我闻起来特别浓烈,竟是油漆味和福尔马林味的混合。我的胃顿时成了搅拌的洗衣机。

我说,我受不了,我要走了,我们快离开这里吧。说着就率先不管不顾地跑了出去,我感到肚子里简直有一个琳琅满目的超市,我在马路边上无法控制地呕吐起来。商绮绮追出来,问是不是病了。她陪我步行回社科院。我边走边吐,一直吐到胃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了,还在继续吐,最后把苦胆汁子都吐出来了。

街上异常阴冷,是那种雨夹雪天气。地上有些滑腻。抬头看天,灰蒙蒙雾茫茫。该是下午四点多一点吧。我突然想起来,这一刻我的前夫乘坐的飞机正在起飞。他要飞往遥远的贵州,去和与他志同道和的某个女诗人结婚。我的前夫姓黑名亮,叫黑亮,我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时想到了鞋油,觉得姓黑还是叫黑泽明好听。黑亮今天走的消息是昨天晚上何文革从北京打长途来告诉我的。我和黑亮在同一个城市里,将近两个月前离了婚,从离婚那天起,就男女授受不亲了,彼此的消息都是由我们这个城市里的某一方先传到北京何文革那里去,又从他那里反馈回我们这座城市里的另一方这里来的。我们共同的朋友何文革充当了新闻媒介,等于为我和黑亮专门开办了个广播电台,这个电台有两个频率,一个调频为(黑亮的手机号),节目叫“聚焦麦兰”,另一个调频为(我的电话号码),节目叫“黑亮进行时”。何文革马上就要和夫人一起去美国定居了,以后这电台就要成为国际广播电台。

我有气无力地对商绮绮说,现在飞机起飞了。商绮绮抬起头来看看天,冷笑一声,幸灾乐祸地说,瞧这个天吧,没准儿会发生空难。我说,别乱说,飞机上还乘坐着那么多别的人呢,那些人多么无辜,你这样胡乱诅咒可不公平。商绮绮笑了,说我太想诅咒他了,我已经顾不得别的人了,只好对那些人说声对不起了。我说,连他你也没必要诅咒呀,我们就当他孔雀西南飞,响应我们国家西部大开发的号召去了。

商绮绮总是这样,她对我的忠心常常表现为,她与我的对立者的敌对往往要超过我自己与他们的敌对的程度。

我真的不恨黑亮,一点也不恨。不恨他的理由说出来未免过于残忍了,那就是,我并没有真正地爱过他。黑亮一直有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后来发展成理想,这个理想最后被推向极端,演变成为一种不可救药的情结,那就是:今生今世能与一个像他一样也会写诗的女人在一起生活。这也算是别一种门当户对的观念吧。这个情结没能兑现,他就致力于把老婆培养成女诗人,没想到我丝毫没有配合的意思,这件事在我看来过于艰苦卓绝了,我拒绝接受折磨。眼看着我做女诗人无望,他就干脆出去找了一个女诗人--把自己老婆培养成女诗人和直接去找一个女诗人结婚,虽异曲同工,但这两者哪一个更简单易行?当然是后者更简单易行了。黑亮的新任妻子听说还是一个白族女孩儿,根据国家计划生育原则他们可以生两个孩子,估计他们还会把这两个孩子都培养成诗人,如果真的是那样,那么他们为我们汉语诗歌可真是做出了巨大贡献。

我仰望天空,仿佛听到了飞机引擎的声音,它渐渐升高,高到万米空中,穿云破雾,向西南,向梦想飞去,喷气式飞机会在尾部拉出长长的白线来,那是写在天空上的诗句呀,那诗句在我看来想必是这样的:啊,生活在远方,啊,从此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我长久地仰望天空。他们的幸福在我看来就是这样高这样远,须仰视才见。仰望天空的时候,我觉得站在大地上的自己非常萎靡,我该是一个小小的弃妇吧,别人在天上,我在尘埃里。我想我就这样让自己多仰望一会儿这一刻的天空吧,想象一架飞机正载着两个月前还是我丈夫的那个男人义无反顾地奔向别的女人的怀抱,再更进一步地想象吧,假设不是离婚了而是我死了,这就等于是在我尸骨未寒的时候他就洞房花烛了呀,我让自己拼命往悲惨里想,或许这样就真的能够找到弃妇的感觉了。自从黑亮无情地抛弃我以来,我一直想自艾自怜一下,一个对诗和诗人已经犯过无数次头疼病的人譬如我竟然破天荒地想做做诗,想吟出一首断肠的闺怨诗或弃妇诗来,但一直找不到那样的感觉,就是找不到感觉,就是找不到那种凄凄艾艾的感觉怎么办,我为自己的麻木感到恼火,我简直不是个女人。

我在世上活了这么多年了,最让我引以自豪的是我还从来没为哪个男人失眠过或者吃不下饭去,也就是说我从未害过相思病,痴情在我看来是挺庸俗的品行,至少是档次不高。对比最好的朋友商绮绮,我就常常优越感油然而生。商绮绮是我的中学老同位,和我同岁,至今未婚,如今在新分的两室一厅里和一只猫住在一起--听说我离婚了,她马上跑了趟宠物市场,也给我买了一只猫送过来。每年我给她寄的贺卡都是千篇一律的一句话“祝你今年能把自己嫁出去。”已经连续写了五年了,听说她刚刚跟她报社里编汽车版的一个比她小五岁的小伙子谈上了,那小伙子虽然买不起汽车,但他几乎能说得出全世界所有汽车的品牌,一下子就把商绮绮给震住了,觉得和他恋爱很过隐,差不多等于是在和奔驰、凯迪拉克或弗拉里谈恋爱。我认识商绮绮十五六年了,几乎是从认识她的那天起,她就在恋爱,她的生日是二月十四日,看来她是一个天生的情种。其恋爱每次闹到最后总是上演类似于化蝶、倩女离魂或者怒沉百宝箱之类的古典俗套情节,她酷爱抒情,用一些极端的行为来抒情,她倒真是块做女诗人的材料,可惜没遇上黑亮这样的伯乐,从没写过什么诗,倒是写了不少“本报讯”。2001年伊始商绮绮像投入一场战役那样投入了新的恋爱,如果这个汽车版还谈不成的话,我打算在明年新年贺卡上给她写上一句勉励的话:好好学习,天天恋爱。

我从多文路上一路吐过来,到了社科院门口时已经脸色发青。我看到了门口那块“《舜耕论丛》杂志社”的方形木头牌子,白地黑字,肚子里猛然又有了那种琳琅满目的超市的感觉,想吐,可是已经实在没什么可吐的了,再吐就要吐五脏六腑了,只好干呕。我想要是能吐出来就好了,正好吐到那块木头牌子上去,就当吐出来的全是论点论据论证好了,我对它一直心存亵渎。我这个人是干一行恨一行,从前我做过代课教师,天天盼着学生到外地实习或者教室里暖气片漏水上不成课。现在我谋生的这份学术刊物形容枯槁面如死灰,成天扎在那些论文里,真真切切地感到要折寿,我担心自己活不过五十岁--幸好它是季刊,要是双月刊,那我就担心自己活不过四十五,要是月刊,恐怕连四十都活不过去了。这份刊物唯一让我感到有趣的是,包括我在内,这里的七个工作人员,已经有四个人离了婚,我背地里叫它《离婚论丛》杂志社。在这四个离异者中有一对曾是老夫老妻,快到退休年龄了,男的是兼管我们刊物的社科院副院长女的是会计,俩人离婚原因根据某种传言说是那男的出差时嫖过娼,被罚过伍仟块钱,女会计对自己家的财务跟对公家的财务一样也实行专业化管理,而且在家庭中权力更集中,身兼会计和出纳,她对自己家的每一分钱都了如指掌,定要把这五仟块钱追问个水落石出,这下子就出麻烦了,一直闹出个离婚结果来。过去那女会计就常常趁着丈夫不在家时,把电话打到我宿舍里去说她丈夫的坏话,我的任务是倾听和陪骂,所以我在背地里也很是说了领导不少坏话,还说过我们这份刊物应该从印刷厂直接用卡车拉到废品收购站去的过头话。

回到宿舍,一进门就看见猫在地上玩棉拖鞋。我觉得这猫也够寂寞的了,不知是在守寡呢,还是像我一样离异了呢,要不压根就是个大龄猫老姑娘猫,跟商绮绮一样?

我躺在床上,我差不多已经把自己吐成了一张纸。

我对商绮绮说,我想蘸着老陈醋吃生黄瓜。

商绮绮警觉地望着我问,你到底是怎么了?我也禁不住问我自己,我这到底是怎么了?

难道怀孕了?联想起近来身体内部不再风调雨顺,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可是已经离婚了,可是--这个可是后面跟着的才是真正的事实--才离婚不大到两个月,如果真的是怀孕了,那么胎儿已经至少有两个月大小了,大约有2·5厘米长,其体积相当于一颗草莓。

我决定去医院做妇科检查。如果真的是那样,也没有什么,把孩子生下来就是了。我觉得生孩子大概没什么难的也不会痛苦到哪里去,最起码不会比写论文和写诗更让人不堪忍受吧。我结过婚了,对婚姻彻底失去了兴趣,这就等于打过了结婚疫苗并产生抗体,对婚姻具有了强大的免疫力,就是玉皇大帝求婚我也不会答应的,再加上年龄又这么一大把了,老胳膊老腿的,卵巢功能正在退化,若不抓住这个机会赶紧生个孩子出来,恐怕就要断子绝孙了--我可不想和一只猫过一辈子。

就当黑亮奔赴女诗人那个解放区之际,从飞机上往我这个敌战区投下了一颗炸弹吧--当然是定时炸弹,期限在近十个月以后。(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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