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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也专栏】路也--麦兰麦兰(连载6)

2009-07-17   作者:本站原创   来源:   点击:  

他们真的为我的大肚子开了会,专题会议。他们给我指出了三条光明大道,让我自己选择其一:

1.赶紧去做引产手术,把孩子流掉。

2.去和黑亮复婚,就可以把孩子生下来。

3.赶在孩子出世之前,去找一个男人完婚,让这个男人做孩子法律上的父亲。

对我来说,这三条道路全都难于上青天。

何文革一家已经都在美国了。我接到他从纽约打来的电话,问我近来过得怎么样。我说挺好的。对于我怀着黑亮的孩子并决定生下来这件事,我只字不提。我不愿让他的国际广播电台把消息广播到贵州黑亮那里去。何文革这个国际广播电台倒是把黑亮在贵州的消息广播给我了,据说黑亮在那边和他的女诗人结婚后生活得很美满,两个人发起并成立了一个诗人培养基地,对报名想成为诗人的人收取一定的培养费,由两个人担任辅导教师,函授加面授,打算像大面积种植土豆或大白菜那样培养诗人,他们的学员已经招收了第一批,遍布包括台湾在内的全国三十个省市自治区。我想,黑亮和他的女诗人多么不同凡响,一般的夫妻店无非就是个烟酒糖茶小卖部快餐店火锅店包子铺之类,而人家夫妻俩开的却是诗歌店或曰诗歌铺子。

对于正在降临的麻烦或灾难,我心平气和。我知道不管最后的结局怎样,这一切总是会过去的,你想过也能过去,不想过也能过去。时间的河水永不停歇,进行着匀速直线运动,从头顶上无声地漫过。同理这一生也是这样,你想过也能过去,不想过也能过去。所以最好的态度是对任何事情都不急于求成,只是坐等着时间的泱泱之水把自己漫过去。

就在我打算坐等或听天由命的同时,商绮绮的那个汽车版向她正式提出了分手。商绮绮显然没有我这样的大将风度,她在电话里用平直的语调对我说话,只有一个陷入绝境的人语调才会那样。她说她不想活了,决定马上吞药。商绮绮总是对我喊“狼来了”“狼来了”,喊的次数太多,我已经不再相信。尽管她一再表示这次是真的要去死了,我听了还是害怕不起来。扣了商绮绮的电话,我开始煮八宝汤,我把桂圆银耳红枣莲子枸杞放在一起煮,我做这事的时候忠心耿耿。我把汤熬好了,忽然想把商绮绮叫过来一块喝,顺便开导开导她,我要告诉她:最好是赶在男人背叛你之前你就先行一步去变心,如果他先你而叛变了,那你就要像秋风扫落叶那样对待他,一个被男人抛弃了的女人应该把过去对那个男人的爱收回来,用到自己身上,加倍地爱自己,把自己看得重于泰山。

我打商绮绮宿舍的电话,没人接。我把电话打到办公室里去,这天是休息日,办公室里压根就没人。前不久这个城市新上了小灵通,我和商绮绮每人买了一个,我打她的小灵通,接通的信号很清晰,但响了许多下,也没人接,直到自动断掉为止。接下来我把这三个电话又循环着打了两圈,还是都没人接。我有点紧张了。回想商绮绮刚才在电话里说的要死要吞药的话,我害怕起来,难道这次真的是狼来了?我找到商绮绮放在我这里的她宿舍门上的备用钥匙,腆着大肚子,蹒跚着出了门,叫了出租车,往多文路的另一头奔去。

太阳热烈地照着,这颗血型为O的多血质的星球,亿万斯年就这样悬挂在天上,它哺育了万物,她才是真正的母亲,她有天下最温柔最宽阔的怀抱,她是全世界成就最辉煌的孕妇。我把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我也是太阳,一颗小型太阳,两个双胞胎的太阳,我要调动全身心的能量,发出最慈祥的光芒,照耀她们茁壮成长。跟太阳博大的爱比起来,男女之爱显得多么单薄啊。

路过商绮绮所在的报社大楼时,我在车窗后面把头低下去,仰起脸来,使劲往上瞧,看到第二十层上没什么动静,大厦周围的空地上也安然无恙,我才舒了口气。出租车继续向前驶去,进了商绮绮住的那个小区。

商绮绮关闭着的房门毫无表情。我把钥匙插进锁孔,打开一道门,再把钥匙插进锁孔,又打开一道门。屋子里非常静,空气是安祥的,石英钟走动的声音听上去有条不紊。我愈发不安起来,快步走向房门虚掩的卧室,感到丝丝凉气袭来,从巴掌大的门缝里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壁式空调,它右下角的指示灯是亮着的。不祥之感越来越重。我几乎不是用手而是用我的大肚子的顶端推开了那道虚掩着的门。

我看见商绮绮仰面躺倒在床上,长发全都撩到脖子一侧去了,四肢自然地伸展着,她颀长的身体一眼望上去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甚至比平时还多了点甜蜜,那一瞬间我脑海里浮现出拉斐尔前派米莱的那幅油画《奥菲丽娅》,此刻商绮绮身子底下那面铺在大床上的碧绿色点染技法图案的床单真像是一片浸着青苔的河面。

我喊:“商绮绮--”“商绮绮--”

商绮绮对我的喊声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我无助而惊恐的声音仿佛落进了空谷里。

我看见床头柜上有两个空药瓶,一把抓起来看商标,一个是安定,一个是息斯敏。它们上面标的剂量都是100片。

我拨打120。

色救护车发出红色的声音。白色的是肉,红色的是血。这个夏天感到了疼痛。

经过一大阵生死攸关的抢救,商绮绮终于在黄昏时分醒了过来。斜阳穿过窗外正在开花的流苏树,照进急诊室病房,把大半个墙面染成桔红,有低低的胡芦丝独奏曲《月光下的凤尾竹》从不远处深深街巷传来,似在诉说活着的美好。输液器里的点滴从容不迫,像苦口婆心的谆谆教导一点一滴地输到轻生者商绮绮的身体里去了。商绮绮把不打吊瓶的那只手放在我的两个手心里,让我握着,她大概相信安慰会通过肌肤来传递。她看上去很安静,这个用生命来抒情的人一定累坏了。忽然她说,麦兰,给我背首诗吧。我这个毫无诗意的人搜肠刮肚,终于想起一首在大学时代读过的一首诗中的一小段,作者大概是一位美国诗人,名字忘记了,只是由于住在我下铺的那个总喜欢断章取义地抄点什么来勉励自己的同学把它贴在了床头上,我上上下下地每天不知要看到它多少遍,所以就不小心记住了。我背给商绮绮听,那几句诗生机勃勃:

我告诉你过去是一桶灰烬。

我告诉你昨天是消失的风,

是西方降落了的太阳。

我告诉你世上没有旁的东西

只有浩瀚无际的明天,

长空万里的明天。

商绮绮总是说心脏难受,一遍又一遍地让我去叫护士和医生来。医生用听诊器听了她的胸部,还给她做了心电图,说没什么问题。可是商绮绮还是不放心,她像望着救命稻草一样望着医生,十分担心地问:医生,求你一定要救我,你说我会不会死呀,我不会死吧,不会吧,啊?

满病房的人听了她的话,全都笑了。

第二天早上,商绮绮看上去已经好多了,开始谈笑风生。医生说再呆上半天就可以出院了,出院后回家好好养上几天就行了。

商绮绮让我给汽车版打电话,又特别嘱咐我别告诉他是她让打的,要用沉痛的口气去告诉他,就说商绮绮自杀了,正在省立二院急诊室里,生死未卜。然后她又向护士要胶布,要沾手腕,想伪装成割腕的样子,并嘱咐护士等有人来看望她时,就说是割腕了,不要说是吞药。护士很不解地问为什么,同时拒绝了这请求,说那样做是不符合医院规定的。商绮绮悄悄地告诉我,在她心目中割腕要比吞药英勇得多,吞药有点像畏罪自杀,而割腕伴随着鲜血淋漓,才像为殉某种信念或感情而死的烈士,更具有感染力,更震憾人心。再说,她这时有点吱吱唔唔了,再说--最后她终于把本想对我隐瞒的事说出来了--她在一个半月前已经当着那汽车版吞过一次药,被送医院抢救过一次了,老是吞药,手法陈旧,那汽车版就会麻木了,所以这次还是说割腕吧。商绮绮接着补充道,这次本来也真的是想割腕来着,因为怕疼,刀子举起来又放下,总是下不了手。

汽车版来了,是个袖珍男子汉,该是一辆奥拓或都市贝贝或北京吉普。商绮绮一看到他,马上又重新陷入生命垂危状态,眼睛半睁半闭,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断断续续的话,听上去全是祈使句和感叹句,基本上没有陈述句,她还无力地举着柔弱的手臂,指指胸口,好像心脏又不舒服了。那小伙子并不走到床跟前去,总是站在离床约摸两米左右的地方,皱着眉头冷眼旁观。我对他说,你去叫医生来吧,就说心脏又难受。于是汽车版就转身往外走。这时床上的商绮绮仿佛积聚起全身的气力忧怨地喊道“用不着他去”。于是汽车版就停下来了,还是站在离床两米左右的地方,面孔冷漠。那就只好我去叫医生了。医生和护士来了,又是做心电图。

医生和护士在忙活的时候,我和那汽车版走到外面走廊上去了。

他说,我还有事,一会儿就得走。

我说,你不觉得你太冷漠了么。

他不出声地冷笑。

我说,也许她对突然而来的分手不适应。

他还是冷笑着道,我们本来交往也并不深刻,再说分手的事一个半月前我就提出来让她考虑过了。

我说,她太爱你了。

他说,不,她是在要挟我。

我问,如果她这次死了怎么办。

依然冷着一张脸,但情绪有点激愤起来:你偷换概念了,死的动机和死的效应这是两个问题,她死了我怎么办,这个问题不应该来问我,谁也没权力来问我。

我说,你的心肠挺硬的,我很佩服。

他说,如果你是一个男人,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你会跟我一样。

我也冷笑了:是吗。

汽车版从走廊回到病房里去,还是站在离床两米远的地方,对商绮绮说,很抱歉,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我走了,保重。

他背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

这辆奥拓或都市贝贝或北京吉普就这样一溜烟地开走了。

商绮绮的戏从演技上来讲虽然很成功,但是没能收到预期的效果,没能打动观众。我替她难过。她自编自导自演,她太费力了,太投入了,把性命都搭上了,差一点就血本无还。换成我,无论如何也不会为一个男人去死,就是让我以要挟为目的去吓唬人地装死我也不肯答应,我怕弄假成真了,再也活不过来了,虽然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但这草木般的生命毕竟只有一次。如果根据剧情需要真的要我表演自杀,比如要跳楼,那就从一楼往下跳,或者从窗台往里跳到屋子里面的地板上;要吞药,就吞小儿消食片或窝头状蛔虫药糖,或者止咳糖浆;要切腕,就用切蛋糕的那种又薄又软的一次性塑料刀子来切;要卧轨,那就找一段废弃不用的生锈的铁轨来躺一躺;要上吊,就用扎辫子的橡皮筋拴在书桌上试一试。反正我不会为一个男人去死的,如果两个人之中根据情节发展的需要非得让一个人为另一个人去死一死不可,我要让男人为我去死。我可当不了烈女,还是让男人去当烈男好了。就算我是那个杜十娘吧,那死的一定不是我,而是李甲或孙富,我会把百宝箱做为固定资产,开一个像模像样的花店或者茶馆,店名就叫“大路朝天”。

我只愿为我肚子里的那一对双胞胎去死。她们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值得我去为之献出生命的人。她们是我的宝贝。她们是我三十年生命开出的最艳丽的一对宝石花。她们其实就是我自己,我和她们是一体的,她们是白菜心而我是那白菜帮啊。

商绮绮情绪低落,看上去却异常平静。她痛定思痛,开始反思。她说她不该对男人过于热情了,感情升温太快,毫无保留地交出自己,这样容易受到伤害,譬如一盆菊花,一上来就完全地开放了,倒不如半开时好看,不如一点一点地开放起来更诱人,爱情迅速地达到极致反而不如心有灵犀未曾说破时更让人心情激荡,可是光忍着多么难受,感情永远恰到好处地控制在100摄氏度以下,不能自然而然地沸腾起来,很多书上都教导女人要以守为攻,这多么难受,老谋深算的爱情多么累,多么不尽兴,不快乐。

那么,商绮绮停顿了一下问道,那么麦兰你说到底应该怎么办才更好呢?

我想了想说,那你就需要对比一下两种做法的成本了,看看哪个高哪个低,然后选取成本较低的那种方式。

商绮绮很快又高兴起来了,开始说说笑笑。我不在屋里时,她竟一个人从床上爬起来,拖着带吊瓶的支架往外跑,到医院门口买了一大束玫瑰回来,她说从今天起她要好好活了,每天给自己买一束鲜花,向自己求爱。后来她又找出电话号码本来,对上面的男人凡是未婚的或者有离异可能的一个挨一个琢磨,并让我帮她参谋。如果不是因为精力有限,商绮绮恨不得本着“宁可错杀一千,不可使一人漏网”的原则,每一个都去惹一惹。最后她锁定了一个搞电脑软件开发的博士。她说,他简直就是中国的比尔·盖茨啊。她立即摸起小灵通来,给这个中国的比尔·盖茨打电话,电话接通之后,商绮绮就莺声燕语地说了起来,说了不下半个小时,最后那边的国产比尔·盖茨好像提出来要请她吃饭,商绮绮在这边欢欣鼓舞地说,盛情难却却之不恭,我答应了,顺便说一句,我爱吃海鲜,活的。扣掉电话,商绮绮开始小声地唱歌,唱的竟是“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商绮绮从医院出来,住在我那里调养了几天,和我一道做一道吃孕妇饭,小脸儿很快就红扑扑的了。她那两只猫却在她那边家里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她把钥匙给了对门邻居,邻居每天早晚两次去开门喂食。那邻居打电话来描述那两只猫的情形,她们都瘦了,蔫不啦叽的,可是每逢黄昏下班时间,它们就能打起精神来,跑到大门口去翘起头来端端正正地立着,屏神静气地等待,要是门开着还会向外伸长脖子张望,她们是在盼着商绮绮快快下班回家呢。商绮绮听了很伤感,说也想猫了,于是打道回府。(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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